船长星球

你一定见过我,遨游七海,穿越繁星,在你最美的梦里采摘艾萨兰萨,用作狂欢节的花。
你一定见过我,帷幕之后,巨龙翱翔,在你手中的利刃上跳一支弗朗明哥,当成下一次冒险的开场
你一定见过我,子弹离膛,噩梦醒来。世间没有死亡

叶三和李牧儿

老稿子了,曾经加入策藏合志中,现在应该可以放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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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天阴着脸,好像要为这座城哭丧似的。站在城头门楼往城外看,远处狼烟四起。
    世道乱,人都狠。这年头的新鬼都要厉上几分,有个姓安的胖子反了,皇帝老儿的位置坐不住了。
照这架势,打进城里是早晚的事,就看死胖子什么时候喘个大气。
我躲在门楼顶的飞檐尖上啃馒头。依我看,这洛阳太守也真不知好歹,螳卝臂卝当卝车的事儿古往今来就没一个好下场的。城里人心惶惶,消息灵通的人早跑了,剩下的人如今想跑也跑不了。
我比划了下,要是从城楼这儿提口气,没准能飞上半里地,然后一头栽在狼牙伙夫的大锅里。
不成。得想另外的法子。
我正胡思乱想,门楼顶又窜上来一个人。
“花,看什么呐?”来人一身暗黄衣服,洗得都褪色了,头发在后脑用麻绳挽了个辫子,破落得很。
“数星星。”我说。
“你说老王怎么就那么缺德呢?”来人说,“明知道洛阳要完,还让咱们仨来趟这趟子浑水。他是不是觉得我叶三真是山鸡成精,扑棱翅膀就能跑出去?”
“你能别把右脸对着我么?”我对他说,“晚上看着要尿裤子。”
叶三给了我头顶一下,特别狠。我骂起娘来。
叶三以前不叫叶三,他是南方人。咱们都猜他跟那个地方有点瓜葛,但叶三说狗屁,是个姓叶的就他卝妈是那儿出来的?他不爱提山庄这两个字,一说就莫名火气。
但那身衣服,明明就是江南那带的款,要是没那么脏旧,应该也是挺好看的。
除了这臭要饭似的行头,叶三还有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点。
他的脸。
叶三这张脸,能止小儿夜哭。他的左脸好端端的,耳朵眼珠鼻孔嘴巴一应俱全,好好收拾一下也能让姑娘家看了脸红心跳。换个边就不对了,像被人泼了烧红的铁水,眼皮嘴唇都烧没了,鼻子就剩下个洞,都能看见骨头。
就这德行。走夜路能把人吓死。
叶三的右眼也不太好使,所以他特别讨厌人站他右边。我不算,他不能得罪大夫,李牧儿也不算,叶三打不过他。
“李牧儿呢?”我问叶三。
“东城打探去了。反正这事我做不来。”叶三说。
     李牧儿姓李,那可是大姓。跟我们鬼混在一块儿前,据说领兵打过仗,吃过军饷。这么说来,好歹也有个一官半职,怎么就混成这样了呢。咱们私下里都猜,这货一准是个逃兵。
    和叶三相反,李牧儿长得特别让人记不住。打了个照面,回头就把他的长相忘记了。李牧儿的爹娘给了他一张什么特点都没有的脸,还给了他一副铁石打出来的心肠。
这人是我见过的最凶狠最不讲情面的王卝八蛋,跟头老狼似的,满肚子都是计谋。
正扯着,门楼底下传来一声不轻不响的声音,大小正好钻进我俩的耳朵里。
“花,三,下来。”
妈了,是李牧儿。我俩赶紧从屋顶溜下,提了口气蹿下城墙。守城的卫兵连个影子都没瞅见,最多见着城头的火把晃了晃。
李牧儿就在城墙不远处的一个黑巷子里等我俩。
“人找着了。”他说。
“在哪儿?”我问。
他没回答,反倒是问:“花,家伙带了没有?”
“杀卝人还是救人的?”我有两套家伙,都塞在我那随身的药箱里头,正面开是毒药暗器判官笔,反面开是金针白药救命丸。
“都要。”李牧儿说,“粽子在洛阳狱。”
粽子,就是肉票,就是咱们这次要找的人的说法。关于这个人,我只知道外头的狼牙也在找他,狼牙找他,就是安胖子要找他。
老王把咱们仨踢到洛阳来,不为别的,就为了在狼嘴里抢下这块肉。
江湖人,有江湖人的做法。
李牧儿给我们说了下,等到后半夜,我们三个摸卝到洛阳狱的东南墙头。叶三轻功最好,这厮滑卝进墙里,顺着阴影溜了过去。我第二,李牧儿殿后。说实话现在这个时候,监狱的看卝管也松懈了不少,不然可没那么容易。咱们仨都不适合这种偷偷摸卝摸的活计,尤其是叶三,这人最喜欢杀进杀出的名堂,恨不能抡着重剑就把这里给铲平了。
边上一排牢卝房,最里头是死监。这风高月夜的,门口守了四个,还有一队来回转悠。我算了算,觉得咱仨没可能一下子整趴这么多。我看看李牧儿,想问他有啥好点子。
李牧儿不说话。这个时候就听得墙外轰——地一声,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由近去远。整个监卝牢骚卝动起来,那队守卫也紧跑了出去。
“走。”李牧儿说,不用再多废话。咱们仨从墙上落下,刷刷两下,把门口那俩给解决了。一路往死监里头走,这儿关的都是重刑。俩狱卝卒杵那儿吹牛呢,叶三跑过去,一脚踢中一个的腰眼,那孙卝子还没来得及嚎,就被叶三一刀剁了,剩下一个也被李牧儿给收拾了干净。这下,周围牢卝房的死囚们纷纷钻出来,隔着栅栏看热闹。
“三,去门口守着。”李牧儿摸了狱卝卒的钥匙,打发叶三出去。在最顶头的那间里,那里有个蹲在角落的模糊人影。这人就这么蹲着,脸朝里,压根不在意外头发生了啥。
李牧儿敲敲栅栏。“蒙自在?”
里头那个人慢慢转过身,“谁……”他那声音说年轻不年轻说老不老。
“救你出去的人。”李牧儿说。
“救?你不知道这里最安全吗?洛阳狱的死囚监,里面的人出不来,外面的人也进不去。”那个人说。
“洛阳不日城破,我奉谷主之命带你走。”李牧儿说。
“嘿,那死胖子真能喘。都跑这儿来了。”里头的人站起来,镣卝铐哐当哐当响。他冲李牧儿伸出手,“麻烦军爷给解了呗。”
李牧儿掏出钥匙,利落开了锁,连牢门也给开了。那人摸了把脸,活动活动腿脚。这厮全身脏兮兮的,比街上的臭叫花子还邋遢。
就在这时,叶三蹿回来了。“快快快,看卝守要回来了!”他连跑带跳,蹿到我们面前。这一蹿不要紧,叶三突然瞪着这个脏兮兮的粽子,端详了好一会儿。
突然叶三刷地抽卝出剑来。“王卝八蛋!砍了你!”
“妈妈呀!”那人头一低,这一剑砍在柱子上。叶三又刷刷刷三剑,那人只得绕着柱子逃命。死监地方窄得很,叶三施展不开,但也够吓死人的。
“花!”李牧儿喊。
我掏出针来,扑扑两下,扎了叶三的穴卝道,这老小子的剑当啷一声掉了地。“花……你个好……”这厮吐出半句话,翻倒在地。
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,还在。我看看李牧儿,后者走过去,踢了叶三一脚。

之后的事情我不大想说。主要包括连滚带爬地逃命,李牧儿拽着粽子,我扛着叶三,从一大票守卫眼皮子底下狂奔了大半个洛阳城,跑得腰子都疼了,才把追兵甩掉。
我问老李他的宝贝儿呢?老李说你不听见一声轰隆?我说对啊。老李说后面还有马蹄声?我说是没错啊。我让宝贝儿把人都引开了呗。
这人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,在洛阳狱墙根埋了一大包炮仗,然后让宝贝儿停那。算好时间,引线一烧完,轰——然后宝贝儿就跑了,听起来跟人要轰洛阳狱的大门似的。
对了,我忘了说。宝贝儿是匹花斑大母马,这马不仅头窄脖子长全身都是精膘,还贼精。只肯听老李的话。
出发之前老王是这么对我说的,花,要是叶三又发癫,你就扯两根针把他麻翻了扛回来。
我说晓得,但你得让李牧儿借他的宝贝儿给我,我就是个跌打大夫,没可能腿着把这只老山鸡带回来。
老王说你自己去和他说。
我不敢。
宝贝儿是李牧儿的心头肉,一般来说要是谁弄断了它一根尾巴毛,李牧儿能把那人弄死再弄活最后拿小刀细细切了。
反正,我这个跌打大夫也当得挺窝囊的。叶三这人得多浑,关键时候发颠,他那把重剑抵得上半个我,真想把他从屋顶上扔下去。
咱们在巷子里窝了半宿,才敢溜回客栈。这客栈里也是彻夜不眠,大堂里挤满了唉声叹气的往来客人,每天都有能出城的小道消息流传,但总是让人沮丧而归。这票人只怪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,赶上了这趟。
我把叶三扔床卝上。蒙自在找了个地方坐下,“看这样子,城里真要大乱卝了?”
“五更天出城。”李牧儿说,“花,打水给他洗下。”
我下楼找店家要热水,回来的时候,在门外听见屋内李牧儿的声音:“你是不肯说了?”
蒙自在冷笑一声,“你把人支开,就为了打听这?现在还在城里头,我不能说。再说你那同卝伙——”
李牧儿说:“你认识叶三?”
“有过点过节。”对方叹道。
“怕不只是一点。”李牧儿的声音。
我推门进去,两人像没事似的住了嘴。
我知道李牧儿不是个老实人,但他有一点,不会算计兄弟。所以我也睁眼闭眼,装作啥都不知道。
蒙自在洗刷了一番,梳干净头,换了一身衣衫,倒也是个年轻后生。就是我总觉得怪,这人看着挺年轻,却能越看越老。后来我才发现,因为他有一对苍老的眼睛。
李牧儿看看僵在床卝上的叶三,又看看我。我走过去,把老山鸡肩膀后脖子的针给拔了。这人全身一颤,筋骨顿时松了下来。叶三一个鲤鱼打挺从床卝上蹦起,寻常这种时候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候一遍我和李牧儿的祖卝宗。
但这会儿他没有,这会儿他眼里我和李牧儿像假的一样。叶三刷地抽卝出刀子,就要往蒙自在头上砍。李牧儿早有准备,一个疾步上前,环住这厮的肩膀,就这么借力一推,把叶三摁地上了。
“能不能好好说话?”李牧儿说,他一脸不高兴。这可是危险信号,要知道李牧儿一般不会心情不好,如果有,那就是有人要倒霉。
“放开!”叶三咬牙切齿,“这人我必须杀!”
“你脑壳砸坏了?”李牧儿说。
 “老李你别拦着我!”叶三嚎起来,来来回卝回挣扎。
“不行。”李牧儿说。
“动静大,动静再大点。最好上卝上卝下卝下都听见了,你们再闹腾,我就跑房顶上去喊:劫狱的歹人在这儿哟!”我说。
李牧儿瞪了我一眼,我不由自主地一哆嗦。
“当时谷主说过,入谷之后,既往不咎。旧日恩仇也要一笔勾销。”李牧儿说,“但你入谷前说自己还有两笔账。讨还之后,就孑然一身,从此生是谷中人,死是谷中鬼。是不是有这件事。”
叶三卝不说话。
“一年卝前你已讨还一笔,还剩一笔。是不是就是他?”李牧儿继续说。
叶三还是不说话。
“有仇必报是好骨气,但现在不行。”李牧儿说话很慢,平平淡淡。但总有种怪怪的邪气,让我心里慌得很。
叶三疯癫,但不傻。他瞪了李牧儿好一会儿,最终面如死灰地转过头。叶三的为人处事基本是一剑劈下去,新仇旧恨从此一笔勾消。这仇人近在咫尺却没法动的憋屈,怕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屈辱。
所以结论还是:李牧儿是恶卝鬼。
李牧儿松了手,叶三从地上爬起来。他掸了掸身上的灰,蹲到屋子另一头去了。蒙自在倒是没什么反应,他自顾自坐下,然后问李牧儿:“五更天出城?”
“西城口。”李牧儿说。
这事儿我知道,老王找好了接应,只要能活着挪到西城口去,其他都好说。也就是讲,要是顺利,今卝晚就是咱们在洛阳的最后一晚了。
   “那件事是我不对。”蒙自在对屋子另一头的叶三说。
叶三啥都没说,他掏出一片破布,开始擦自己的剑。叶三有两把剑,一小一大。小的那把剑身中空,轻如鸿毛,娃娃都能举得起;大的那把半人多高,重如磐石。叶三整日背着这玩意,我总觉得一旦取下,这人就能日行千里。咱们仨就数他轻功最好,绝对不是没道理。但我几乎没见过他动这把家伙,就连他寻仇的时候也没有。
我认识叶三是在他入谷后的那晚。那天晚上有人掀我被子,让我赶快起床去治个人。寒冬腊月的,我一边骂娘一边收拾,出屋子的时候差点没冻成傻卝子。
然后我就看到一个血糊糊的人躺在我屋子外的地上,周围围了一圈。我说你们几个大半夜不睡觉看死人好玩?然后陶然亭对我讲,花,谷主说这人不能死。
我说瞎扯鸡卝巴蛋差不多都是一坨馄饨馅了,我花麻子没本事救!
然后陶然亭那孙卝子一把抓卝住我胳膊,阴森森地说道,花,你看着办。
看着办,我看着办。天王老卝子的,陶然亭看着我的眼神儿,就好像杀他老婆的是我。
没有办法了,我蹲下来,掏出几根针,从那几个最要命的穴卝道扎进去,又掏出一颗药丸塞卝进那人的嘴里。
其实我的医术在谷里压根不算一等一的,全凭下手够狠。这份手艺,就是和阎卝王爷抢东西,不狠不行。
过了一盏茶的功夫,这人吐了口黑血出来,一口气回转,竟然活了。
这人就是叶三。说白了,叶三的命还是我花麻子捡回来的。
叶三在谷里养了三个月。有一天他说他要出去,我问他要去哪里。他说寻仇。
寻仇这种事,江湖人都干过。杀了老卝子,儿子来寻仇,杀了儿子,老卝子来寻仇。有人觉得这样不是办法,就杀了他全卝家。结果漏了一个远房亲戚,最后还是来寻仇。
我很好奇叶三寻的是什么仇。偏巧老王也让我跟着他,大约怕好不容易救回来的这人再被剁成馄饨馅, 那可就划不来了。
我俩就这么去了扬州,恰逢烟花三月时。扬州往来客商很多,那叫一个热闹。但我没心思看风景,跟着叶三找了个客栈住下,剩下的日子就在扬州城里的茶馆喝卝茶。
喝卝茶,一喝就是大半月。有一天,我们正喝着。茶馆外头的街上骑马经过一个女人。那女人头戴纱巾,身边还有三四个随从,看着就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出门来了。
    见到那个女人的刹那,叶三脸色就变了。没等我反应过来,他就嗖地跑了出去,一把抓卝住那女人,直接从马上给拽下了地。记得我是谁不?叶三说。
那女人见了叶三,全身发卝抖,喊都喊不出来。边上围了不少人,却也没人敢上去劝的。叶三瞪了那女人一小会儿,便拔卝出剑来,就听得周围人一声惊呼,这小子手起刀落,直接把那娘们砍了。
胆小的早吓跑了,还有人估摸卝着跑去报官。叶三摸了摸尸体的脸,完好的那半边脸上落了一滴清泪。他把身上的一个绣花香囊放在死透了的娘们手里,一个转身,噌噌噌翻上墙头,不见了踪影。
反正自从叶三亲手把自己老婆砍了之后,他干了啥我都不觉得意外了。
我打量着蒙自在,心想这人和叶三结了什么仇。
屋子里很安静。李牧儿泡了壶茶,一个人在那儿饮。他这个人很怪,看起来也二十好几了,基本没听说过他和哪家姑娘好上的事。其实谷里头这样的事不少,咱们又不是神仙,在江湖上混得多,就更不在意礼教了。我师娘就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直接从一户人家的花轿里抢来的,现在两口子也挺快活。
但李牧儿不是。偶尔几个兄弟喝喝花酒,找点乐子,这人也从来不去。他不喜欢窑姐儿,也不喜欢正经人家的闺女。李牧儿喜欢男人。有段时间他跟城里一个戏班子里的一个学徒打得火卝热,后来那学徒跑了,卷了李牧儿几两银子。我说你咋不多给点。李牧儿说那货差不多就值这个价。
再后来又听说他找了一个开茶楼人家的少爷,结果人家也不是好惹的。找了十七八个能打的汉子,在自家楼下等他。结果李牧儿把这十来个人一顿胖揍,还一不小心打折了少爷他爹的腿。至此,少爷跟他也算完了。
我说你以前不会是碰了不该碰的,才落跑的吧?李牧儿看着我,花,你这张嘴,怕不怕走夜路?
我说我嘴碎又不是一天两天了。当年老卝子扮成万花谷弟卝子招摇撞骗的时候,你们还穿开裆裤好吧。
花,你就接着吹。李牧儿笑了。
李牧儿喜欢叶三。这事儿我知道,但叶三卝不知道。他活得浑,不在意这个。李牧儿是真喜欢,像他这样的老卝爷们,动了真心,就不大一样了。
我说你满肚子计谋呢?随便使两个出来呗,往酒里下点东西,往床卝上一扔不就完了吗?药我这儿有,要啥有啥。
李牧儿看着我,不说话。
不过你到底是图啥啊?我说,他那张疙瘩汤似的脸,你就不怕睡了吓死?
疙瘩汤似的脸不好吗?李牧儿反问我,俗话说家有丑妻乃是一宝,我图的就是他的丑。
所以这事儿真没完了。
差不多等到了五更,天色还黑得像块铅一样。我们四个收拾了,从客栈往西城口去。那儿住着一个人,叫武大头。他有一套车,两匹马,平时干的是运粪营生。这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计,但武大头最会打通关节,也不知道是拜了哪路的菩萨,几年卝前就开始包揽西城这一带的粪肥生意。狼牙军来了之后,这厮又故伎重演,凭见风使舵的本事,竟然给他弄了一条出城的路。武大头干脆不干老本行了,专心做起偷渡生意。要想跑路的人,得倾家荡产不说,还得排队。这里头,不知道和他勾结的狼牙军拿了几成。
  我和武大头打过几次交道,这人是我见过的最油滑最贪卝财的胖子。要是有人肯出三两银子,他能把自家祖母给卖了。但贪卝财的人好收拾,喂饱了就行。这是老王说的,怕就怕那些不贪的。
武大就住在西城街口一破落房子里。从那房子天晴漏光天阴漏雨的德行,绝对想不到武大的身价。我们直接推门而入,把屋里头的武大吓得一哆嗦。
“嘿哟,哥,还挺早的?”武大说。
“少废话,车呢?套好没有?”叶三很不耐烦。
“是是是,逃命不赶早,啥时候能赶早呢?我这就去套车。”武大闪过身想走,结果被李牧儿拦住。
“慢着。”李牧儿说,“你上哪儿去?”
武大指了指外头。
“你马厩是空的,你用什么套车?”李牧儿说,方才进来之前这家伙先去了屋后,原本养着两匹劣马的马厩里干干净净,什么都没有。
李牧儿这一问,武大脸色瞬间就变了。叶三二话不说已拔剑在手。武大怪叫一声向门外跑去,不想刚推开门,整个人就钉在了那儿。
门外站着一个汉子,一身黑衣黑裤。武大僵在那儿,这人就像没看见似的,点了这胖子的额头,就看见这胖子整个人从中间裂成了两半,血飚了满地都是,跟肉店里的半片猪似的。
黑衣汉子跨过两半的武大,走进屋子。
“叶三叶大侠,”他说,“李牧儿李校尉,”他扫过李牧儿的脸,“鬼神敬花大夫”他又看了我一眼,最后目光却落在蒙自在身上,‘“恶卝人谷的豪杰,在下燕生。”
燕生,这名字根本没有卝意思,几乎等同于这是一个姓燕的男人这样的意思,想也知道这名字是假的。这世上就是有种人,他们根本不想让江湖人知道自己,最好一辈子都没人认识。
“这位必然是蒙居士了?”黑衣汉子冲蒙自在说,“你应该知道,有位大人在找你,想请你前去一聚。”
    燕生伸出手来,那当口根本没人看见他咋动的。说时迟那时快,万箭自窗外穿入。千钧一发之际,我们仨的反应都不一样,我要保命,李牧儿也是,唯有叶三一把剑已经砍向燕生疾退的身卝子,全然不顾雨点子似的箭就要将他扎穿。
李牧儿转瞬取下背后的长器,刷地扫开去,替叶三挡下这波箭雨。叶三连刺三剑,不想燕生躲过前头两剑,拽着个人,还能劈手卸下叶三的第三剑。这事儿非同小可,我知道叶三这招里实打实的只有第三剑,但多半敌手都看不出来,开头两剑破空之势能吓死个人,没有谁敢不躲不挡,那么到了最后一剑,气就竭了,想挡没气,要躲又没地。但这燕生,似乎早料到叶三的路数,躲开了虚张声势的两剑,九成力道用在卸他这第三招。叶三见之大怒,回身便用剑柄砸向对方面门。寻常人用剑,绝对想不到剑柄也能守攻,但叶三本就不喜按牌路出牌,在别人看来,君子之风荡然无存,只剩张卝狂疯气,倒也自成一派。但燕生岂是省油的灯,他动如鬼魅,化开叶三的攻势,就要发难。我生怕叶三也跟武大一样被劈成半片猪,所幸没有。敌人根本没心思和咱们打,他疾退而去,那两扇破木门咣地关上。
“跑!”李牧儿突然喊了一声,我和叶三登时蹿了出去。但为时已晚,炸卝药从窗口滚了进来,轰——!半拉屋子塌了。我躲在桌子后头,这爆卝炸炸得我好一会儿听不见声音,待我从碎瓦堆里爬出来,却听得城墙外杀声震天。
就在这个节骨点,狼牙攻城了。
我先卝摸卝摸自己,还好,脑袋还在,也没少块肉。然后看见李牧儿也从灰堆里扑腾了出来,他拽了叶三一把。行,看来都没死。
但这会儿,我也庆幸不起来。
粽子被个没来由的人带走了,武大的两瓣尸体还在呢。我在心里淬了一口,让你贪卝财,贪到阎卝王殿去,棺卝材板都没一块,该不死你个死胖子。

狼牙破了城。这事儿是我后来才知道的,咱们的军卝队在离洛阳一百五十里的地方被截了,大败;退往西边,又败;最后退到上东门。那天晚上咱听见的就是唐军从外头撤回来,在城下和那些我看到的远处狼牙大寨部卝队打起来的声音。
上东门就守了一昼夜,破。狼牙从四个门打将进来,洛阳就这么完了。
东都啊。就这么被一群鞑卝子的马踩破了,我最爱的那栋酒楼,烧得渣都不剩,楼里那个大卝奶卝子姑娘,好像叫巧儿吧?许是逃走了,许是没有。咱不想知道。
李牧儿啥都没说。这几天里他就带着我们东躲西卝藏,这家伙对城里的事儿了如指掌。后来我一想,对啊。李牧儿是洛阳人,洛阳边上就是天策府,他从军的地方。
事到如今,那天策府也是烧成了白地。这厮眼看着昔日同袍马革裹尸,眉毛都没动一下。我问李牧儿你心里到底在想啥,他说爽。
我说啊?他说,自此李某不用再自称天策出身,因为天策已经没有。
我说你就在那儿放卝屁吧。
一个把你抽鞭卝子赶跑的地方,换你,会有几分挂念?他反问我。
这当口我们躲在一座小破庙里,狼牙刚扫卝荡过这儿,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,连同菩萨。我指着没了头的菩萨泥像说,你敢摸卝着心口说这句话么?
李牧儿冷笑一声,不再搭理我。
叶三从外头钻进来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李牧儿。“你们两个屁卝股对屁卝股是在干蛋?”他说,往脸上又擦了一把泥灰。
“外头咋样了?”我问叶三。叶三摇摇头:“不大好,不过也够乱。”他看了李牧儿一眼,后者回过头来。
于是,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很明显了。这当口要么回谷,说不定还能全身而退;要么……
我和叶三都看向李牧儿,这家伙的脑子比咱俩加起来都好使,关键时刻听他的不会错。“我想起来一件事,”李牧儿说,“前些日子,安庆绪将一燕姓高手招至麾下。”
“你不早说!”叶三讲,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?没有然后。”李牧儿说,“只知道这点儿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我觉得叶三是想骂人,但又隐约觉得这就着了李牧儿的道。说白了,这家伙总被老李牵着鼻子走,但老时不时想挣扎一下占个上风,不想连他这点挣扎的心思也被人全都看光了。
所以这俩说话做事,看得我心卝痒。
这次要能活着回去,我准要帮忙捅破这层窗户纸,啊不对,呸呸呸,有些事儿还真不能说,万一晦气了就真晦气了。 
果不其然,李牧儿停了会,看叶三生生把骂娘吞回肚子里,不禁忍俊。“这就够了。燕姓汉子是安庆绪的人,这事儿就还有一丝希望。”
“怎么说?”我问。
“安庆绪的人,和破城来袭敌军不是一路。节度使与他儿子明里暗里并不对付,全因一顶王卝位。”
于是我懂了。老卝子和儿子在这事上不卝穿一条裤子,就是说,燕姓汉子也没可能和现在待在城里的狼牙接头,他得等自己主卝子过来。
这当口,没准他也藏着呢。
不过硕卝大一个洛阳城,要怎么找,更何况满城狼牙军,贸然跑出去简直就是送死。退一万步讲就算咱们宰几个狼牙军是绰绰有余,但要是那个姓燕的背后捅咱们一刀……
都说我花麻子喜欢想多,像个娘们似的。我还就喜欢想多,规避风险,活长一点,好多看几眼风景,多缝补几个兄弟。
“所以咱不回谷了,是不?”我问。
“要回你自个儿回,我反正没脸回去。”叶三说。
我说开头不知道是谁见着粽子就喊打喊杀的,这时候到人模狗样起来了?
“这是一卝码事,那是一卝码事。”叶三特别认真地和我说,“我已经想通了。”
“你想通啥了?被炸卝药炸出个醍醐灌顶了?”我挤兑他。
“三,”李牧儿突然出声道,“他就是睡了你老婆的汉子吧?”
这一句非同小可,我看到叶三僵了僵。
“是还是不是,要是他,回谷后,我帮你拦着谷主。”李牧儿说。
“这事不用你瞎操心。”叶三说,看他那神情,答卝案不言而喻。我只知道当年叶三的老婆偷人,同野汉子一起合计着要把自己男人害死,不想叶三命大,只落了半脸伤痕。这就是叶三要算的两笔帐目,他老婆一笔,当年的野男人一笔。
只是没想到这当年的野男人摇身一变成了粽子,蒙自在这人看似文弱,想也没有身怀绝技的可能,但他似乎怀揣着什么秘密,骚得安胖子和他儿子都跟着转悠,这事儿老王知道吗?李牧儿又清楚几分?
然后这个时候叶三又出声了:“对哦, 老李,你家卝宝贝儿好像给狼牙那窝兔崽子给抓了。”
这一句更非同小可。李牧儿当场就炸了,把我和叶三都吓了个半死。
李牧儿炸起来,和一般人不一样。
“嫩酿了个龟孙。”他说。

李牧儿决定去偷马。讲句真,我花麻子偷鸡摸狗的事情干了不少,但要从狼牙大营里偷一匹活的牲口,这还是头一遭。
我觉得这纯属作死。但如果不从,李牧儿会把我当牲口宰了。所以这事儿必须得干,而且要干得漂亮,滴水不漏。
安禄山就这么占了洛阳城,不日就把太守给宰了。据说是因为太守当着他面骂他是死胖子。要是我站在太守的立场,投降,就是认贼作父,回头皇帝肯定要弄死自己;不投降,就是个死,那不如死之前骂个痛快。
这世上大部分时候都有个错觉,那就是有路可以选。但事实上,并没有。
马厩在狼牙辎重营外头,大小不一的马、骡子、毛驴还有牛都在一块。我们仨趁夜色躲房顶上,却没看见李牧儿的宝贝儿。正纳着闷,李牧儿用手一指边上,那边有个单独的马厩,里头就一匹马。黑漆漆的看不清,待我们小心地挪腾到近点的地方,才看了个真切。那匹马就是宝贝儿。
待遇可真不一样啊,独门独院的不说,还拿精饲料伺候着,狼牙也是识货的人呐,绝对认为自己捡到了宝。
这马厩离主营有点距离,照理说应该有人看卝守,但这个点儿居然不见人影。叶三摸下房顶,看了一圈,然后让我们也跟着下来。
偷马要讲究技术,比如要给马蒙眼,蹄子上裹布。遇到性子烈的,还有一定几率坏事。不过好歹宝贝儿是站我们这边的,它嗅着李牧儿的气味,兴卝奋地打了个响鼻。我说哎祖卝宗!你别高兴了!轻点儿!
宝贝儿瞪了我一眼,扭过头去装没听见。这牲口……要不怎么说物随主人形呢。
我蹲下去给蹄子裹布,嘴里念叨着好宝贝儿,你可别踢我,踢坏了你花爷爷,以后没人给你看拉稀。
就在这当口,突然听见了一声尖卝叫,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哭声,还有依稀零星的男人的咕哝。
我们仨互相看了一眼,这再明白不过了,男人都明白。难怪这儿没有看卝守,原来是去玩女人了。
声音是从不远处一大摞柴火堆后面传来的,这事其实挺运气,因为一般来说裤子脱掉的男人,脑子里没空想别的。就算现在咱们从他们背后跳着胡旋舞走过去,也不会有事。我裹好宝贝儿的蹄子,又检卝查了一遍。李牧儿牵过缰绳,把宝贝儿拉出了马厩。
这会儿尖卝叫卝声变成了抽哭和求饶,就是那种听着马上就要断气的声音。然后我看到了柴堆后面露卝出来一只脚。
那只脚小得很,在泥地上显得白卝嫩。但这脚丫子太小了,根本就是个没长足的女娃儿的脚。
咱们仨一声不吭地出了马厩,经过柴火堆,再有三百来步就能从后面拐过去,那边一溜墙根,直通大营外头,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。
女娃儿的声音已经没有了,我只听见三四个汉子在说话,那话我是听不懂。但人在干下卝流事的时候,腔调总是差不多的。
李牧儿皱起眉头,我突然想到这厮是听的懂胡语的。我又想起了巧儿那个婆娘,那个为了一对镶金翠玉耳环能举着棍卝子追我三里地的婆娘,她说她十四岁出来卖,二十六的时候遇上了我。她说我是她遇着的最爷们的男人,因为我把女人也当成个人看。
眼看着就要到墙根那头了。我停了停,挤出一句话:“老李,我憋不住了。”
我他娘的憋不住了。我转身扑到柴火堆后面,那边几个厮裤子还没穿上,就被我抽翻了一个,还有俩见势不好,扯开嗓子喊起来一边去掏武卝器。就在这当口,叶三飞身一脚,踢在其中一个的裤裆上。听那杀猪般嚎的哟,我估摸这厮下半辈子就只能当个太监了。
动静闹大。我扛起女娃儿撒腿跑,远远地看见李牧儿早就翻身上马一溜烟跑了。这王卝八蛋真够王卝八蛋的。
“花你中邪了?!”叶三提气狂奔,我俩屁卝股后面追着半个营的鞑卝子兵。
我说我大概真中邪了。结果这一说话不要紧,气一岔,我整个人就在半空摔了一跟头。这一跑就跑了半宿,闹得整个东城都惊动了。
后来这事被洛阳的老百卝姓编成了歌,说什么侠客夜闯魏贼营,刺杀贼首未果,飘然而去,然后闹得安禄山不敢安稳睡觉,非得在寝殿外整一队的守卫才行。
这都哪跟哪儿?
话说那天我们仨大闹狼牙辎重营,狂奔大半个城,才算把追兵给甩脱。结果抬头一看,依稀月光下,断壁残岩间三个大字:秦王殿。
这大晚上的,月光都没有半点,黑漆漆的废墟,远看上去犹如群卝魔乱舞。但稀奇就稀奇在,狼牙就真不追过来了,就好像这片土地上有他们极怕的东西。
后来据不少人说,是因为那群横死的天策将士忠魂不散,天策府的废墟,半夜里还能看见人影绰绰,马嘶声声。这事传得越来越有鼻子有眼,而那片白地,也不知道是狼牙那些个兔崽子心虚,还是那些个汉子的血性震跨了兔崽子们的胆,狼牙的大营离废墟百八十里远,连营旗都不带往这儿飘的。
这当然是鬼话。
人死了就是死了。要是每个横死的人都能来索命,那我、叶三、李牧儿多少命都不够,还得让鬼领了牌子在外头等。
我都不信,李牧儿自然更不会信了。他看着秦王殿的大字,又看看焦黑的碑铭。然后哈哈大笑起来。
他笑得我心里发毛。
“燕生,别躲了。你主卝子今卝晚不回来,老老实实出来吧。”李牧儿朗声说。
这一说不要紧,我一转头看见半边屋梁上蹲着一个人。依稀月光下面,这人不是燕生是谁?
我往李牧儿这边靠了点,叶三卝不在,这厮仗着自己轻功好,引着另一股追兵去了。我身上还扛着一人事不省的丫头。这真要打起来,胜算可不大。
“在这个地方装神弄鬼,也不怕半夜鬼敲门。”李牧儿说。他骑着宝贝儿,深色斗篷下头露卝出戎装的一角,气势绝不输人。 
“假鬼遇上了真鬼。”燕生笑道,“你若是没死,打扮成这样干什么?”
李牧儿从背后拿下了枪,就这么一抖,枪上的包裹皮就抖开了,露卝出黑黝黝的枪身来。这枪就跟他人似的,半点能让人记住的特点都没有,连马毛的穗子都没。
但我知道,这枪的枪头有鬼,刺中的伤口多半好不了。李牧儿擅长用别的法子让人记住。
“我那些同卝僚若是真的做鬼,洛阳怎么还会在狼牙手里,你心思不小,外人看不出,不代卝表我李某也看不出。”
“这话不像你说的。人都称李校尉连鬼神都能算计,区区一群死鬼就能下定论?”
李牧儿冷笑道:“你在这儿就是定论。”
这下子我算是明白了。燕生想要在狼牙眼皮子底下躲起来,就得找个狼牙不会来的死角。天策府就是个好地方,那些个什么横死天策将士忠魂不散的传闻,准是这厮搞出来的。
“可惜了。”燕生说,“凭你的头脑,在乱世说不定是独霸一方的枭雄。可惜,这乱世才开场,你就要命丧在此。”
就跟上次一样,命丧在此这四个字还未落地,这家伙已经杀到眼前。他知我不是个战力,注意力全在李牧儿身上。他手持一把黝卝黑长刀,刀刃袭来竟有破空之音。
寻常马匹在这当口怕是早就惊了,但宝贝儿可是见惯大风大浪的牲口,它居然径直朝燕生冲去。这一下非同小可,燕生招式未老,就给李牧儿欺了个近身。只见那把长枪横扫,硬生生将对方的刀荡开。李牧儿在马背上,如履平地一般,一把枪上下翻飞,劈砍扫刺,燕生上中下三路接连都占不到便宜。
看样子,这燕生也不过如此。但不知为何,我心里发毛得紧。
骑兵胜步兵,这是兵家常识。因为骑兵机动好,攻击广,居高临下,在打仗的时候占尽先机。
但江湖人卝士比拼功夫,和掌兵打仗不同。燕生的招式看上去大开大合,走的是刚劲霸气的路子。一柄刀在他手上竟然犹如开山之力,如果不是李牧儿仗着自己的枪技动如游龙,迅如奔雷,恐怕早就败下阵来。
这一会儿,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:天策已经没有了,可李牧儿在用天策教卝会他的功夫和人拼命。我不知道老王的命令在这男人心里有多重,我只知道这家伙要是不在乎,怎么会始终扛着这杆枪。这是这老小子最后的骄傲。和他在哪儿,做着什么事一点关系都没有。
突然燕生的刀破开攻势,我就听得宝贝儿狂嘶起来,再定睛一看,那刀斜刺里穿过李牧儿的右肩肩头,从盔甲的接缝处给他扎了个对穿。
说时迟那时快,李牧儿一扯缰绳,宝贝儿前腿刷地挺卝立,铁一般的蹄子直直朝燕生砸过去。
马的力气有多大啊?马蹄子能踢死一头老虎。
这一砸逼得燕生松开了刀,但这厮随即一拳打在马脖子上,可怜的宝贝儿受了这一拳,嘶叫着歪斜几步,终于挺卝立不住摔倒。
李牧儿肩头扎着对方的刀,血浸透了一边的衣衫。我心里暗暗叫苦,这肩膀怕是暂时废了,没三个月好不了。
燕生从背后摸出了他的另一把武卝器,一面玄铁一般黑的盾牌。寻常的江湖人卝士少有将盾充作武卝器的,一时半会我也不知道他按的什么心,却见那面重如磐石的玄铁盾在燕生手中仿如孩童玩具一般。
“你我都是同道中人。”燕生说,“何必到如此境地?”
李牧儿说:“我早该知道,你姓燕,山西口音。太原一战,你怕是没有回去过。”
“良禽择木而栖,我以为李校尉会懂。”燕生持盾在手,“还有什么话,留到阎卝王殿去说罢。”
李牧儿率先出手了。他完好的左手突然一抽,原本是半截斗篷的破布化为布条缠住了燕生的手腕,然后就这么一转一拧,直接把俩人拉近了。
突如其来的变故,让燕生慌了一丝神。我这时发现,李牧儿揭对方老底的时机也是想过的。燕生想将李牧儿推开,却发现绞得很紧根本纹丝不动。“你以为这样就能赢我?”他说,我头一回听见这厮如此咬牙切齿。
“我无须赢你。”李牧儿说,两人僵持不下,拼的就是力气。
“我只须等一个人来。”他说。
 然后我看见一道黑影,一柄重剑的剑锋杀到。
 风来吴山。

燕生死了,被叶三弄死的。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:呵,就差一点。
我们搜遍了废墟,找着了蒙自在。这人被卝关在一间半塌的屋子里,也没捆着绳子。他看到我们,站起来,拍拍灰,说了声:“走吧。”
我们赶了一晚上的路,天蒙蒙亮的时候,总算已经看不见洛阳城了。而老王也只是说,把那谁安全带出城即可。
那么,就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了。
蒙自在看了一眼李牧儿,又看了看叶三,最后把目光落回李牧儿身上。“先前说好的,出了城,我就告诉你。”他说,“但我觉得你未必想知道。”
古有仙术,能得长生。蒙自在说给了我们听,“那是真的。”他说,“我到今天已经八百多岁了。但我并不长生。”
“我只得能死九次。偏巧这是最后一次。叶三,你要是想讨还这笔账,我就把最后一次留给你。”蒙自在说,“但你得让我把话说完,我死后怕是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了,所以我得把话说完。”
长生。这秘密可不得了。古往今来几乎所有的帝王都指望这个,希望自己的朝代能千秋。难怪安胖子追他追得紧。但蒙自在说了,这长生也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。条件很苛刻。得自剖心,要杀死至亲者,要扔掉七情六欲。我听着就觉得肝颤,这一轮下来,就算是长生,也没有什么意思了。
 “所以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是没法长生的?”李牧儿问他。
“凡事都有代价,你没有心,如何换得长生?”蒙自在留下这句话,便走了。
叶三也没有去追,我说你不是还有一笔帐吗?叶三说:罢了,老李花半条命换来的,罢了。
那会儿我看见李牧儿看叶三的目光,竟然有些出神。

后来安胖子终究是没有找到蒙自在,反倒是被他儿子杀了。他儿子自然也没有,因为他被史思明给杀了。蒙自在带着这个秘密不知道浪到哪里去了,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还会想起叶三他老婆的肚兜纹样来。
我本打算将那女娃儿找户人家托了,但兵荒马乱的,谁都说不好明天的事。只好自己带了回去。回到谷里,老王啥都没说。但我觉得他啥都知道。
没过多少日子,李牧儿成了老王的左肩右臂。我对此毫不惊奇,这家伙早晚是个风云角色。
女娃儿渐渐好了,就是不说话,谁逗她都不说。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阿莲。
叶三可喜欢这个女娃儿,远远地瞅着都一脸欢喜。阿莲也是怪,根本不怕叶三。叶三就更高兴了,常常特地跑过来,捏卝捏她小卝脸。还整天像老猴抱小猴似的抱着飞檐走壁逗阿莲玩。
我说你要是把她摔了,我就开你的瓢。
叶三嘴角都要咧到耳根,说哪会的?
世道这么乱,但叶三就能弄到糖饼、麻花、糖葫芦、做新衣的布料、还有一对珍珠耳坠。我说一个女娃儿,戴这么贵重的东西,你这是要死。叶三就嘿嘿笑,说女娃儿就要富养,给她好吃好穿好戴,以后再许个好人家。
有一天夜里我们哥三个凑一块儿喝着,阿莲在隔壁屋睡着。叶三漏出来说他家丫头要是还在,大概也有这么大了。当时的自己满脑子只有武功,直到有一天夫人哭喊着让仆人去找他,说娃儿没了。他才如卝梦卝初卝醒。
李牧儿在一边不说话,就看着叶三。
我说你别悔了,日子还长着。
叶三摇摇头,说自己没那个福卝分。
我后来觉得李牧儿当时是想说什么的,但是凭这人的性子,真会说出口才有鬼了。没有一万分把握的事情,李牧儿很少做。凡事留个后路,是这人的风格。曾经有个人当着面骂他是畜牲。李牧儿李牧儿你这个畜牲。他说对,我就是一畜牲。说是独守大唐魂,谁说一定要那种守法?我李牧儿最不屑以卵击石,破釜沉舟后又败如丧家犬,天下何止千千万。
所以我觉着,李牧儿心里最重要的是他自己,然后是叶三,然后是叶三认为重要的东西,再然后就没有了。像我这种,最多喊一声兄弟,像别人,包括老王,都不过是垫脚石。

后来谷里来了一个山庄的人。老王请他上座,两人谈了不少。最后那人说,我有件事,要请谷主做主。
那会儿,国卝难当头。照理说,江湖人都该把恩怨放在一边。但谁也不会没事找事得罪山庄的人。那个山庄的人说了,如今他说自己不是山庄的人,我也不提他以前的名字了。但是走出山庄的门,总得把东西还上。
这话一出,我心里一抖。
这人口卝中的他,自然是叶三。
东西,可不是兵器啥的。
老王让人把叶三找来,结果发现他早跑了。
老王派李牧儿带上十来个兄弟去追,连带上我。叶三这厮轻功好,本事也不坏,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追得上。
这一追就是一年多。
那山庄客住了几天便走了,留下一柄剑,说是就让剑搁这儿吧,等事情有了个结果,我再来取。他把剑直直钉在了厅堂上方的梁柱上,教所有进出这儿的谷中人都看得到。
也真是山庄人做的出来的事。
这一年里,江山失了又还,铁蹄来去,烽火四散。我心说,当一个江湖人,本意是想乐得自在,偏巧这事最不能得成全。
我们找了叶三整整一年。最后在蜀中的烟雨阁找着了他。
那地方三面峭壁,只有一条小道上山。李牧儿让其他兄弟都留下,就我和他上去。
叶三凭栏眺望,看见我们来了,鬼一样的脸笑开了花。
我说你也真能躲,老李和我腿都跑细了。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清楚?遇到事就跑,你还有点良心不?
阿莲咋样啦?会说话了不?他问我。
会喊叔叔了。我黑着脸,还问我你跑哪儿去了。
叶三的笑容僵了僵,然后说那很好啊。
烟雨阁外头是一片云海,看着如同仙境。
这儿好吧?叶三说,我都想一辈子留在这儿,想哭就哭,想笑就笑,没烦恼。
我说你别疯颠了。说正事。
好,叶三收敛了笑容,勉强端坐,来说。他们要废我武功,是不是?老王的意思呢?
老王只让你回去。我支吾,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老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叶三的视线扫过李牧儿和我,最终落在李牧儿身上。
那你们的意思呢?
我想说话,但看到叶三和李牧儿对视了好一会儿,谁也没先挪开目光。
花,你先出去。叶三对我说,眼睛仍盯着李牧儿。
我张了张嘴。
花,乖,我和老李有话说。叶三讲。
于是我只好出去了,走下山道,在拐角的地方等。
我觉得这事就光凭李牧儿一个人也能成。他是什么人啊,手上功夫没输过,嘴上功夫更没输过。叶三从来不是他的对手。
所以我就在那里,看着云海出神。
但是我等了很久,最后也没有看到叶三下来,下来的只有李牧儿。
下来的只有李牧儿。
我看了看山崖。
就全都明白了。

山庄客在一天夜里回来了,拿走了剑。我拦住他:你满意了?我说,他都跑了那么久,你们就没想过放他一马?现在好了,你们满意了。叶三活着的时候,他从来不用自己的名字,从来不说自己是山庄来的,从来不用山庄的剑。
可他到死都还是山庄的人。山庄客说,拨卝开我的判官笔,走进夜色里头,走远了。
    那晚上,我有点想巧儿,想她的温润胸卝脯和体卝香。
我决定离开这个鬼地方。就像山庄人的到死都要叶三还他们一身武功,就像天策府这三个字到头来还压在李牧儿胸口。
真正的自在逍遥,其实是没有的。老王把我们都骗了。
所以我走了,离了恶卝人谷,南下而去。
阿莲哭喊着要跟我走。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三儿叔叔不回来了,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骑大马的叔叔也不再出现了,她只想抓卝住能抓卝住的东西。我看着她的小卝脸,从她耳卝垂上把那对珍珠坠拿下来,放在她手里。
好好收着。我对阿莲说。

冬去春来。
那天傍晚,我出诊回来,看见门边站着一人,是李牧儿。
他看起来黑了不少,也瘦了,身上的戎装是大唐兵部的式样,后头还跟着四五个兵。这老小子,到底成了个人物。
我招呼他们进来,那几个兵说不了,将军要他们先回去。
阿莲跑出来,看见李牧儿,很开心地跑上去抱住。
李牧儿愣了愣,伸出手摸卝摸阿莲的头。看他这副不自在的样子,怕是这些年里早就忘却了某些感受。
这天晚上,我弄了几个菜,搬出了舍不得喝的酒。李牧儿过去很少喝酒,要算计就得清卝醒着。但这天他在我这里喝得烂醉,他对我说,花,是我逼死了三儿。
这些年里,我头一回听见有人提起叶三,偏偏提起这名字的,还是李牧儿。他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来接受这件事,就跟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不愿意面对失败一样。
但他终究是接受了这件事。 
我说那是他的命。
对,李牧儿说,也是我的。
    我能说啥,我能说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吗?
我不能。这是个无解的局。
叶三之所以是叶三,是因为他又浑又蠢,永不妥协。
而李牧儿之所以是李牧儿,是因为他算计,他算计了这么多年,算计了所有人,偏偏算计不了他和叶三。
我啥都没说,不用我说,李牧儿都明白。他聪明,世上没有他不明白的事。
    李牧儿没出声,他睡着了。
第二天我起床煮饭,发现李牧儿的床铺已经空了。他留下了不少钱两,足够让阿莲好好过一辈子。
叶三说过,女娃儿要富养。
那天以后,我再没有见过李牧儿。




 

  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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